为追星鲁迅，我曾三游绍兴。从百菜园到三味书屋，从周家老台门到柯桥鲁迅外婆家。鲁镇是近年新造的假“古镇”，工作人员扮成的阿Q，小D，孔乙己，假洋鬼子，吴妈和祥林嫂，在景区里到处晃荡。茴香豆已经不好吃，曲尺柜台卖散酒的咸亨酒店也变成了五星级宾馆，住宿起步价上千。店门口的孔乙己铜像，被游人磨蹭得光溜溜，映照着盛世繁华。
绍兴出师爷，但不出厨子。所以，孔乙己知道“回字有四种写法”，但他不知道河南胡辣汤有四种做法。
郑州街头的胡辣汤，多是打着西华县逍遥镇的牌子。西华逍遥胡辣汤据说源于明代，在河南名头颇为响亮。逍遥镇最负盛名的杨家胡辣汤，我曾喝过几次，那味道果然不同凡响。和豫菜制作一样，胡辣汤的制作，也很讲究制汤，汤的质量会影响胡辣汤的优劣。纯正逍遥镇胡辣汤，是用羊肉鲜汤加清水和辅料经武火熬制，锅大开后，再将洗面筋沉下的面芡搅糊徐徐勾入锅内。待稀稠适度，再加入胡椒粉、五香粉搅匀，食时淋入香醋、小磨油，倍觉酸辣鲜香，风味浓郁。但逍遥镇胡辣汤粉条用量较大，固体用料过多，喝着喝着，汤就变成了“粥”。
逍遥胡辣汤发展到郑州后，为了迎合新市场，味道有了很大改变。后来打逍遥镇招牌开店的多起来，不免泥沙俱下。为了降低成本，有些不良商户干脆以廉价的辣椒面取代胡椒粉来提辣味，把人从饭桌一直辣到厕所——这就不好玩了。郑州市面上见到的小胡辣汤馆，多是些不伦不类之流。
除逍遥胡辣汤之外，河南还有开封、许昌、邓州三种风味的胡辣汤。开封胡辣汤和逍遥镇胡辣汤制法大同小异，口味区别也不大，只是为了提香味，开封人把汤中的千张换成了炸豆腐，喝起来有一股浓郁的豆香味。令人不解的是，开封胡辣汤里往往会漂着几根菠菜，有时会令一些初喝者觉着不习惯。年代，我在开封求学的时候，校门外多的是胡辣汤铺子，但直到大学毕业，也没有真正接受这种漂着菠菜叶子的胡辣汤。
许昌最有名的胡辣汤，是火车站附近的老白记，十多年前我专门去喝了几回。老白记门面不大，第一次去的时候，因天色尚早，顾客也不多，刚刚落座，热腾腾的汤便端上来了，这也许是我喝过的最“苗条”的胡辣汤？汤稀得可以清楚地照见瞳仁，浮在汤里的胡椒粉清晰可辨！刚刚喝了一口，便觉着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痛，再喝一口，又是一阵痛，我一小口一小口啜着还有点难受，但看看周围几个许昌人，正大口喝得痛快。可见，同为美食，也是萝卜白菜——各有所爱。
喝来喝去，还是觉得我老家邓州的胡辣汤最够味。邓州胡辣汤的制作同以上三地的原理相同，也是以羊肉提鲜，以胡椒提辣味，只不过在原料选择上更为简单明快：肥羊肉和好面筋照例是要的，粉条换成粉皮，千张豆腐弃之不用或以干黄花菜代之。由于固形物和汤体搭配合理，所以邓州胡辣汤不会黏稠如大锅菜，也不致寡淡得照出人影来，自始至终浓淡适口。再加之辅料简单明快，荤素比例适当，“使一物各献一性，一碗各呈一味”，避免了原料冗杂味型相夺而失去基本味，从而使鲜香胡辣味充分透出。多年以来，邓州胡辣汤以其独特风味不知倾倒多少南来北往人。在邓州街头，经营胡辣汤的店铺比比皆是，不仅本地人奉为美食，鄂西北一带的湖北佬也蜂拥而至，快意啜食。
写到这里，我忍着不让口水流出来。不是我没出息，而是家乡味道太难忘，再说“饮食男女，人之大欲存焉”，吃喝自古不是小事。只是如今大城市的早餐环境“不理想”了。晋朝的张季鹰“因思莼鲈欲辞官”，他在中央机关做公务员，不愿卷入晋室的“八王之乱”，一日见秋风起落叶黄，思念家乡的菰菜、莼羹和鲈鱼脍，感慨说——“人生贵适志，何能羁宦数千里，以邀名爵乎？”于是果断辞官，归隐吴淞江畔，“营别业于枫桥里”。
归来吧归来哟，浪迹天涯的游子！归来吧归来哟，别再四处漂泊！家乡的美食诱惑，使张季鹰躲过了一场杀身之祸，为人生留得一份游子还乡的诗意。而他贪恋官位富贵优柔寡断的老乡兼同事陆机，卷入“八王之乱”，42岁就被送上断头台，铸成“华亭鹤唳”悲剧。陆机才比他高，官比他大，命比他惨。
如今，我渐渐到了当年张季鹰“莼鲈之思”的年龄，越来越理解他。
幸福，不过是有碗胡辣汤的早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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