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的“真实感情”可以非常坦然地表达出来;有的不可以,即使表达出来也不能够受到别人的承认,即使一度被承认,最后还是会消失在文学史上。
《国风·卫风·伯兮》
卫风·伯兮
伯兮朅兮,邦之桀兮。伯也执殳,为王前驱。
自伯之东,首如飞蓬。岂无膏沐,谁适为容?
其雨其雨,杲杲出日。愿言思伯,甘心首疾。
焉得谖草,言树之背。愿言思伯,使我心痗。
《伯兮》这首诗里有两种感情,一种是个人性的感情,一种是社会性的感情。个人性的感情,是妻子对丈夫的热爱、自豪和挂念。社会性的感情,是一种社会力量对它的作用。这首诗虽然很短,但包含两种力量的交互作用,是非常复杂的。
在第一章里,妻子夸奖她的丈夫长得很威武,这是一种很个人化的感情,一种很自然性的感情;而“邦之桀兮”就不是纯粹的个人感情了,而是社会力量作用的结果。
在第二章里,我们读到她对丈夫的忠诚。“自伯之东,首如飞蓬。”大哥出去打仗了,她的头发就像稻草一样。这表明她的美丽只为自己的丈夫而存在,或者说当她的丈夫不在的时候,她的美丽就毫无意义。
我们可以把这理解为一种爱情作用的结果,但也可以理解为一种社会性的力量。如果大哥去打仗了,她整天把自己打扮得溜光水滑的,在村里晃来晃去,见到二哥就很高兴,看着二哥打麦子……这些如果传到大哥那里,是非常严重的。
也就是说,这里有一个社会性的力量,要求妻子忠诚于她的丈夫。
这里就有我们认识文学的一个很重要的点:我们不要认为文学就是一种真实感情的表现,所谓“真实感情”,不是纯粹个人的东西,而是受各种力量作用的结果。有的“真实感情”可以非常坦然地表达出来;有的不可以,即使表达出来也不能够受到别人的承认,即使一度被承认,最后还是会消失在文学史上。
文学是有它的环境的,是受更大文化环境影响的。
在第三章里,我们遇到一个问题。一方面妻子对于丈夫能够做王的先锋而感到骄傲,另一方面因为打仗是要死人的,所以妻子对丈夫的思念中包含着一个很深的忧虑,就是希望他在战场上不要出事。
“其雨其雨,杲杲出日”,下雨吧,下雨吧,却亮煌煌地出了大太阳。什么意思呢?事与愿违。“愿言思伯,甘心首疾”,想念大哥,想得心也疼了,头也疼了。其实这种思念背后有一种很大的忧虑,对死亡的恐惧,但她没有说出来。
她为什么没有办法在诗歌中直接表达出来呢?因为她一旦表达出来,这首诗就会出现两个主题的冲突。对于丈夫为国献身的骄傲,和纯粹出于个人的对丈夫的爱,这两个主题会冲突的。如果两个主题要保持平衡,那么任何一个主题都不能过于强大,否则就会压倒另外一个主题。
说到这里,我们又回到了一开始我们讲到的一个《诗经》的特点:很少无条件地支持战争、歌颂战争。
《诗经》对战争的态度大体是这样的:首先,战争的前提是一种不得已的被迫的应对。就像《小雅·采薇》里一开始说的“不遑启居,猃狁之故”,我无法安居,是因为猃狁(匈奴的前身),是因为有外敌入侵,所以我只能上战场去应敌。
其次,从事的战争是具有德性的,也就是说具有正义性的理由。但这并不是积极应对战争的充分理由。下面我举个典型的例子。
豳风·东山
我徂东山,慆慆不归。我来自东,零雨其濛。
我东曰归,我心西悲。制彼裳衣,勿士行枚。
蜎々者蠋,烝在桑野。敦彼独宿,亦在车下。
我徂东山,慆慆不归。我来自东,零雨其濛。
果臝之实,亦施于宇。伊威在室,蠨蛸在户。
町畽鹿场,熠耀宵行。不可畏也,伊可怀也。
我徂东山,慆慆不归。我来自东,零雨其濛。
鹳鸣于垤,妇叹于室。洒扫穹窒,我征聿至。
有敦瓜苦,烝在栗薪。自我不见,于今三年。
我徂东山,慆慆不归。我来自东,零雨其濛。
仓庚于飞,熠耀其羽。之子于归,皇驳其马。
亲结其缡,九十其仪。其新孔嘉,其旧如之何?
《豳风·东山》的背景是周公讨伐奄的叛乱。周公是孔子心目中的圣人,也是在孔子之前大家公认的圣人。这样一个伟大的人物所主持的一场讨伐叛乱的战争当然是正义的,但是《东山》里所描写的战士的心情是哀伤的。虽然他并没有表示反对这场战争,但他的心情是哀伤的,因为战争破坏了他家庭的幸福。
回家的路上,这个战士在想他的家:蜘蛛已经在门上结了网,葫芦已经爬到屋檐下了,晚上萤火虫飞来飞去……丈夫不在家,估计妻子的生活也不是很有乐趣,打扮都不打扮了,屋子也不收拾了……
他想到“其新孔嘉”,妻子刚刚结婚的时候真是好漂亮;可是我出去打仗三年了,“其旧如之何”,现在是什么样子的了?战争破坏了他整整三年的幸福生活,使他曾经的新娘现在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。
在中国的文化传统里,特别是以儒家为代表的文化传统里,从不盲目地歌颂战争,它反对没有意义的不必要的对外扩张,这一直是中国或者说儒家文化的一个主导性的立场。
杜甫的《兵车行》里“车辚辚,马萧萧,行人弓箭各在腰”,也是对当时唐代对南诏发动战争的反对。
还有白居易的《新丰折臂翁》。这首诗写一个老头到了天气不好的时候他的手臂就会疼。为什么呢?因为他用石头把自己的手臂给砸断了。当时正招他去当兵,他不愿意去当兵,就用自残的方法逃兵役。
新丰老翁八十八,头鬓眉须皆似雪。
玄孙扶向店前行,左臂凭肩右臂折。
问翁臂折来几年,兼问致折何因缘。
翁云贯属新丰县,生逢圣代无征战。
——白居易《新丰折臂翁》
我们可以想象,这样一种人物在各种文化环境里都不会受到肯定,但是白居易认为他侥幸地活了下来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。当诗人认为这样的战争是缺乏德性的时候,那么逃避这样的战争就是合理的。
再回到《卫风·伯兮》这首诗里,妻子对于丈夫去从军是引以为自豪的,但是她仍然是悲哀的。“焉得谖草,言树之背。”从哪里去找到谖草?谖草,就是黄花菜,古人又把它叫作忘忧草。我没有做过植物学研究,不知道黄花菜的毒是不是一种致幻性的毒,如果是,那么把它作为忘忧草是可以解释的。
“愿言思伯,使我心痗。”就这样想念我的大哥,想得我心里好疼。这里她克制住了。我刚刚说过,这里有两种力量的相互作用,如果极端地强调其中一种力量,就不能保持平衡。极端地强调对国家无条件的忠诚,会出现一种很不符合人情的一种夸张;极端地强调个人的爱与担忧,就容易认为出去打仗实在是一件倒霉的事情,可能就会像“新丰折臂翁”那样的做法。两种感情力量都是克制的,所以这首诗是一首非常有意思的诗。
读古诗,有时候需要调动很多背景因素,调动对历史、对文化、对人的心理的理解;调动的因素、力量越多,解读的层次就越丰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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