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阳羡风土记》研究
文/宜兴市图书馆专题文献部高亮
周处《风土记》是我国最早的一部专门介绍地方气候节令、风土习俗的著作。虽现存辑本“所得者仅十之二三”，但从相关历史典籍中钩沉索隐，对其写作背景、记载体例、地域特色进行当代文化阐释，对于寻找地方民俗精神血脉、弘扬传统文化具有重要意义。
一、成书背景
周处出身在三国鼎立和魏晋禅代时期的江南士族，关于《风土记》写作的时间，清人严可均认为在三国孙吴时期。魏晋皇权衰微，政治变革剧烈、疆土朝得复失，军阀与士族的联合专政成为政治上的常态。《风土记》正是士人书写自己安定吴地、保护一方百姓的区域文化意识和政治自豪感的产物。
由于分裂割据，特别是孙吴政权的长期存在，江南由秦汉时期的政治边缘地区，一跃成为京畿之区。在特殊的政治格局、民族形势、人口迁徙背景下，吴越文化的地域特色受到尊崇，甚至载诸于典籍。
这个时期被认为是没有权威思想、个人觉醒的年代。士族阶层重视精神意境的追求和自我塑造，自觉从一己悲欢中解脱出来，无拘无束地凭借个性、思想、学识来设计理想模式。上流社会意识形态从儒学到玄学的流变，相应的必然表现于社会文化风俗的传承发展，《风土记》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应运而生。
二、流传与影响
周处所撰《风土记》，是我国早期方志之一。清人严可均认为《风土记》除“古地说《山海经》、《水经》外，此为最旧，《三辅黄图》、《华阳国志》并出其后”。据记载，后人有8种辑本。全书史料丰富，是保存中古时期吴越地区生存环境、生活状态、区域民俗的珍贵历史文献。
风土记是中国传统文献发展过程中涌现出的一种新类别，周处《风土记》对后世地理书乃至地方志具有开创体例树立范本的重要意义。孝侯之后的风土名记尽管多有创新，但体例、风貌没有脱离它的基础规范。同时《阳羡风土记》作为内容独特的文献种类在中国古典文献中被广泛记载和著录，《隋志·经籍志》作三卷，《旧唐书·经籍志》、《新唐书·艺文志》作十卷，景定《建康志》、洪武《苏州府志》、嘉靖《吴邑志》等皆引此书资料。
关于周处《风土记》的体例，严可均辑本《风土记·叙》认为：在写作方式方面，“其正文协韵如古赋，而故实皆载于注，注即子隐自撰。征用者多取注而略正文，故今所辑，注居十之九。”对于刘知几《史通》补注篇称其书“文言美词，列于章句；委曲叙事，存于细书。”，清代学者章宗源给予了细致的分析，他指出，“按岁时部：正月元日食五辛练形。注曰：辛菜所助发五脏也。庄子曰，春日饮酒茹葱以通五脏。……”这种正文以韵文的方式提纲挈领，注文以散文的形式详细阐释，正是《风土记》的基本行文格式。在内容架构方面，因《风土记》今已散佚，篇次无考。《国山周氏世谱》卷51《孝侯风土记》辑本分类为岁时、地理、人事、武备、器用、居处、服饰、饮食、植物、动物。严可均辑本《风土记·叙》中指出，现存辑本“所得者仅十之二三，然而亭邑、古迹、山水、节候、风俗、舟车、器服、物产、果实、草木、鸟兽、虫鱼，品类略备，原次无可考，即以此区分，取便检阅。”
三、地域特色
《风土记》是魏晋时期江南地方习俗的真实记录、江南风土民情的真切写照。为写此书，周处从文人雅士的小圈子里走了出来，做了大量的田野调查。此书的创作植根于吴越沃土，注重用脚步丈量江南大地，让内容紧贴百姓生活。
（一)山水、人物
阳羡自然禀赋得天独厚。《风土记》曰:“阳羡邑者，盖吴郡之名境，原则平垣高阜，冈若伏龙也。阳羡本无荆溪。吴郡郡境，震泽之会也。其地理则三江之雄阔，五湖之腴表。”阳羡境内山势起伏连绵是“卧龙藏虎”之地。水系发达，是环太湖的一个重要节点，既有灌溉滋润之便，又有航行、水产之利。但仅就自然景观而言，江山之大，何处无美景，真正能走入人内心的只有与之相伴历史和文化。而阳羡大地就是一方拥有历史厚度、文化深度、情怀温度的土地，山水里流淌的是文化，沉淀的是历史，涵养的是精神。《风土记》载有虞渔于太湖教化渔民、周武王追封周章于吴及追封章少子于无锡安阳乡、阳羡县令袁玘葬铜官为神、汉蒋澄封侯??亭、吴王女与王争食鱼而死等众多历史故事和神话传说。阳羡的底蕴，是人文的，自然的，以及人文自然相应成趣的结果。美景之所以美景，许多是因了文人的那一支笔。周处则是用短短数语，就精辟地概括了阳羡历史地理的全貌。“吴郡之名境”一语，足以说明阳羡自古以来就是享誉江南的名城。
（二）气候
“春雨名榆荚雨。”白榆农历三月实熟，春雨时期适逢榆树枝上挂满成熟的榆荚，故名“榆荚雨”。春雨的这个叫法另见宋代释智朋:“桃花水，榆荚雨，一点忽来，千花竞吐。”又有清梁清标《苏幕遮·寒食》词：“杏花烟，榆荚雨，绿映平桥，又见春如许。”
“夏至之雨名为黄梅雨，沾衣服皆败黦。”“黄梅雨”一词较早见于周处《风土记》中，农历五月夏至时期，江淮流域连续阴雨天气，其时适值梅子黄熟，故名“黄梅雨”。后经历代广泛引用传播，梅雨已成为吴越地区的标签，小桥流水、粉墙黛瓦、江南烟雨固化为经典的江南意象组合。
“六月有大雨，名濯枝雨。”“仲夏濯枝荡川。注曰：此节常有大雨，名濯枝。”仲夏时节，即农历五、六月间，此时的大雨既对促进水稻发棵有好处，经过雨水洗涤，树木枝叶也得以快速生长，故名“濯枝雨”。“仲夏长风扇暑。注曰：此节东南常有风至，俗名黄雀长风。五月风发，六月乃止。”黄雀长风是盛夏强劲而持久的东南风，谓农历五月风发，六月乃止。传说那时海鱼变黄雀，因而得名，又名信风、雀风、落梅风。《风土记》明言其为“南中六月”，南中即江南，也就是江南地区六月的特有气侯现象。唐代韩鄂《岁华纪丽·五月》里对于黄雀风和濯枝雨也有记载：“芒种之日，螗蜋之生，风名黄雀，雨曰濯枝。”
（三）物产
《风土记》里所讲的果木有七种，其中文中明确指出，他所讲的柞树出产于历山上，“舜耕于历山，而始宁、剡二县界上，舜所耕田，在于山下，多柞树，吴越之间，名柞为栎，故名历山。”历山在越地始宁、剡二县界上，柞树自然是吴越物产。柑、橘产于扬州吴郡，今苏州地区。《尚书·禹贡》记载了先秦时期扬州“厥包橘、柚，锡贡”，大禹把天下分成九州，扬州是九州之一，曾经进贡橘柚。《山海经·中山经》云：“洞庭之山，其上多黄金，其下多银铁，其木多粗梨橘柚。”由此可见，先秦时期太湖的洞庭山上就出产柑橘。“南郡细李，四月先熟。”细李，即嘉庆子，文中明言四月先熟的细李产于南郡，即西晋荆州地区，也属于传统的江南范围。杨梅自古及今都是我国江南地区的特产，人工栽培杨梅的最早记录见于西汉司马相如的《上林赋》记载：“杨梅，其实似穀子而有核，其味酸，出江南也。”李时珍《本草纲目》：“杨梅生江南岭南山谷闻，会稽产者天下冠。”橙并非江淮区的特产，但我国江南地区也出产。枇杷是《风土记》中所提到的水果中唯一不产于吴地越俗区域的物产，它当时应该是蜀国贡品，唐代之后产地才逐渐扩展到大江南北。
《风土记》不止一次提到的茱萸是指芸香科植物吴茱萸，因出产于吴地质量较好而得名，也叫越椒或艾子。“茱萸，椒也，九月九日成熟，色赤可彩。世俗亦以此日折茱萸。费长房云：以插头髻,可避恶。”在古代，茱萸被认为可以辟邪去灾，农历九月九日重阳节秋高气爽，正是茱萸成熟之时，古人或头插茱萸枝，或臂佩茱萸囊，登高望远，以消灾祈福。茱萸和重阳节关联之后，渐成文化符号，代表了团聚、思乡的情绪。
鹿蒽（宜男草）别名萱草，又名忘忧草，俗你黄花菜。萱草在历史上有各种称呼，多具文化意趣。其最早的称呼出自《诗经》“焉得谖草，言树之背”，名之为“谖草”，谖，忘也。萱草被人们视为母爱的象征，享有“母亲花”的美称，游子远行前，就会在北堂种上萱草，希望母亲在照顾萱草之时能减轻对孩子的思念。后人也因此尊称母亲为“萱堂”。晋崔豹《古今注》干脆称其为“忘忧草”。《风土记》曰:“鹿蒽，宜男草也，高六七尺，花如莲，宜怀孕妇人佩之，必生男。”古代迷信，认为孕妇佩之则生男，又称此草为“宜男草”。晋嵇含《宜男花[赋]序》曰：“世人多女欲求男者，取此草服之，尤良也。”到了晋代，萱草广为种植，其根苗常被人们制成佳肴，成为“求男”者的必食之物。
《风土记》曰:“夜合，叶晨舒尔暮合。一名合昏。”夜合为花名，又名合欢，俗称马樱花。此花早晨开放而黄昏闭合。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所著《养生论》中曰：“萱草忘忧，合欢蠲忿”，意思是合欢能让人消除郁忿。合欢正如其名，代表着合家欢乐、重归于好的祝福、忠贞不渝的爱情。古代以合欢喻夫妻和谐，亦常以之赠人，以此来象征消除芥蒂，重修旧好。
（四）岁时
1.元日
《风土记》曰:“此旦皆当生吞鸡子，谓之炼刑。又当迎晨啖五辛菜，以助发五藏气而求福也。”魏晋时，吴越地区元日要生吞鸡蛋和晨啖五辛菜来避疫和祈福。练形是道家用语，指修炼形体，认为可以成仙。古人认为,鸡蛋可以避瘟,生吃鸡蛋是为了长生。辛盘亦称春盘，是五种有辛味的菜，即大蒜、小蒜、韭菜、雲臺、胡荽。“辛”谐音“新”，表示迎新之意。这一习俗已演变为春节食水铺蛋和春饼。
２.上巳
《风土记》曰:“故到是月是日，妇女忌讳，不复止家，皆于东流水上，就通远地禊祓,自洁濯也。”《风土记》中记载：三月初三是妇女的恶日，吴越地区的士女们要聚会于河畔祓禊洗濯以消除不祥。“上巳春嬉”临水而行，在水边游玩采兰，穿上漂亮的衣服，踏歌起舞，以驱除邪气。三月第一个巳日为“上巳”，上巳在汉代定为重要节日。《后汉书·礼仪上》曰:“是月上巳，官民皆絜(洁)于东流水上，曰洗濯祓除，去宿垢疢(病)，为大絜。”三月三的风俗习惯有祓禊、畔浴、修禊、临水宴宾、踏青等。当天有巫师主持去晦去灾仪式；官员和百姓以春水洗涤污垢，互赠香草以驱邪；青年男女们到水边嬉游，到野外踏青，泼水相戏，自由择偶；文人们曲水流觞，临溪宴饮，吟诗作赋。
３.端午
《风土记》曰:“仲夏端午，端，始也。俗重此日与夏至同。”“仲夏端午，烹鹜角黍。”“煮肥龟令极熟，去骨加盐豉麻蓼，名曰菹龟。”“造百索系臂……又有条达等织组杂物以相赠遗，采艾悬于户上，蹋百草，竞渡。”端午与夏至在吴越人看来是同等重要的节日，其节日习俗有食鸭、啖龟、食粽、织百索相赠、采艾悬于户上，还有踏百草、竞渡等娱乐活动。《风土记》最早定义了“端午”谓五月五日，“烹鹜”，煮鸭，今演化成食鸭蛋。粽子起源于春秋时期，有用菰叶（茭白叶）包黍米成牛角状，称“角黍”。或用竹筒装米密封烤熟，称“筒粽”。东汉末年流行灰汤粽，《风土记》曰:“先节一日，以菰叶裹黍米，以栗枣灰汁煮令熟，节日啖。”以草木灰水浸泡黍米，用菰叶包成四角形粽，因水中含碱，煮熟后口感异常软糯。现今江南地区如丽水、温州、诸暨等地仍保留着灰汤粽的做法。在晋代，粽子正式被定为端午节食品。端午节挂艾草菖蒲，赛龙舟的风俗也流传至今。
４.七夕
《风土记》曰:“七月七日，其夜洒扫于庭，露施几筵，设酒脯时果，散香粉于筵上，以祀河鼓织女，言此二星辰当会。守夜者咸怀私愿，或云见天汉中有奕奕正白气，有光耀五色，以此为征应。见者便拜，而愿乞富乞寿，无子乞子，唯得乞一，不得兼求。三年乃得，言之颇有受其祚者。”在周处《风土记》的记载里，描述了民间七夕节俗的生动场景：七月七日，其夜将庭院洒扫干净，摆上茶几饭桌，设酒脯时果，说河鼓、织女二星神此夕相会。守夜的人都隐怀私愿，向上天表达求富、求贵、求寿或者求子的愿望。汉魏以后，七夕主要成为表达女性愿望、比试与展示女性巧艺的节日。
５.除夕
“蜀之风俗，晚岁相与馈问，谓之馈岁；酒食相邀为别岁；至除夕达旦不眠谓之守岁。”《风土记》是最早提及“除夕”这一名称的现存文献。“馈岁”“别岁”“守岁”的这种说法，基本概括了除夕习俗活动的主要内容：节礼馈赠、饮食相聚、亲友祝福和相聚守岁，其中突出的是“食”与“情”。在物资匮乏的年代，“食”极其重要，平日饮食仅果腹而已，难以满足味觉的美好期待。而节日尤其除夕的饮食，则无论贫富都要极尽所有，那是对身心的满足，更是对来年美好生活的期许。
文化是城市的灵魂，是每个人内心的精神故土。在阳羡源远流长的千年文脉里，《风土记》述说着沧桑变化的乡愁记忆，书写着薪火相传的家国情怀。不忘本来才能开辟未来，善于继承才能发展创新。
图书馆的初心是阅读和阅读推广，在砥砺前行的过程中，我们要用最生动的笔触，最鲜活的文字，最真挚的情感去挖掘研究历史文献，让书写在古籍里的文字活起来，讲叙给读者，讲叙给世界，也讲叙给我们自己。
参考文献：
1.（清）严可均撰《铁桥漫稿》卷五《风土记·叙》。
２.（清）章宗源撰《隋书经籍志考证》，《二十五史补编》，中华书局年版。
３.（晋）周处撰《阳羡风土记》，宜兴市图书馆藏。
４.《国山周氏世谱》，宜兴市图书馆藏。
５.李传军著《汉唐风土记研究》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年版。
６.竺西散人著《我国记述地方风土民情的开山之作—晋代周处著述风土记》。
▌本文来源：宜兴市图书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