浇头
蜀水巴人
转大同晚报年04月11日
吃面,自然少不了浇头。但是,同样是吃面,南北的浇头却很不一样。
北京的炸酱面,浇头和素面一起端上来。一溜儿菜码,一小碗旺着油裹着肉丁儿的炸酱。这份浇头很有仪式感,让人们吃面之前,先挨着“检阅”一番。眼瘾过足,再动手将一应浇头和入面中,拌匀,点醋,就一瓣生蒜,大口吸溜起来。大同的刀削面,浇头无论荤素,一般都会覆在面上端将上来。在这个时候,浇头就成了削面的门面儿,荤臊子肉香十足,素臊子厚味绵长,吃面的人就忍不住夸赞,好面——好的浇头,往往是各种面条画龙点睛般的存在。
苏州的头汤面,功夫下在两个方面。当地有名的枫镇大肉面,先要吊汤。一锅好汤,用鸡鸭骨、黄鳝骨、螺蛳来吊制,中间还要加入酒糟,来增加汤味的醇香。配着面一起上桌的浇头,是一条儿慢工焖出来的白净五花肉,每条儿一两二重,卧在苗条的细面上,压舱石一样。“苏面”另一种浇头,与北京炸酱面有一些相似。素面配着浇头端上来,或者长鱼(鳝鱼),或者三虾(虾籽、虾脑、虾仁),或者卤鸭,或者焖肉,由客人自由支配。嗜酒的人们,先用浇头下酒,浅斟慢饮,边喝边琢磨浇头的滋味。酒瘾解得差不多了,把面碗拖过来,将面条挑入浇头碗里,称作“过桥”。这样一种吃法,浇头既是酒菜,也是面码儿。
国人吃面的历史源远流长,浇头也“跟”着面,不知道走过多少个春夏秋冬。随便翻一翻宋人留下的笔记,诸如三鲜面、丝鸡面、炒鸡面、卷鱼面、笋辣面、鱼桐皮面、素骨头面等等,扑面而来。李斗在《扬州画舫录》里讲,“面有浇头,以长鱼、鸡、猪为三鲜。”这么多的面,如果把它们名称里的“面”字暂时去掉,那么,留下来的恰恰就是当时“流行”于我们老祖宗饭碗里的各样浇头!假如再细细考究,当时的这些浇头,与如今流行的浇头一比,并不因为岁月更替而断了联系。
《红楼梦》第六十一回,迎春的丫头司棋,冲着厨娘柳嫂子发了一通大火,起因就和浇头有关。司棋打发小丫头莲花儿,通知厨房要一碗蒸蛋。柳嫂子推三阻四,并不买账,最后惹得脾性刚烈的司棋,带着一帮子小丫头,居然砸了柳嫂子的厨房。柳厨娘不肯做蒸蛋的理由是,“通共留下这几个(鸡蛋),预备菜上的飘马儿。姑娘们不要,还不肯做上去呢,预备遇急儿的。”飘马儿,指的便是浇头,通常在菜或汤面上放少许的小菜,或添加味道,或搭配颜色。有的时候,用熟鸡蛋片或菜蔬来装饰菜品,叫做“顶马儿”。“顶马儿”飘在汤上,顺嘴就叫成“飘马儿”——以此来指代浇头,灵动形象,让人对浇头充满了想象。
面有浇头,饭亦有之——盖浇饭是也。如果对于面与饭的浇头都不陌生,你就会发现,但凡能够给面做浇头的,拿来做饭的浇头,几乎没有不合适的。猪牛羊鱼虾蛋菜笋菇,“浇”在饭上,哪一样都成。假如要我选择,“盖浇”大约还是鱼香肉丝配酸豇豆,色彩明艳,口味咸鲜,而浇头,则所费不昂。盖浇饭的“溯源”,与面浇头一样古老——郑望之(宋代)《膳夫录》里介绍,唐代流行“王母饭”,内容是“遍镂卵脂盖饭面,装杂味”。翻译一下即是,细肉丝加蛋盖在饭上,“味杂”——干嘛叫成“王母饭”?想一想也就释然,它和“飘马儿”如出一辙,不如此,何以显得高大上呀!
见过最笃悠悠对付浇头的,是在苏州功德林。一位食客将面碗搁在一旁,专心享受浇头——油润的香菇酽红发亮,几块烤麸浓油赤酱,这两样是这家素菜馆的招牌。这位老兄抿一口小酒,嚼一点儿香菇,再一口小酒,又一口烤麸,慢条斯理,旁若无人。时间久了,刚进门的客人,还以为他成了店里的掌柜。美食当前,用心来仔细体味,这是真食客该有的态度——哪怕它仅仅是一小碗浇头。
有没有印象深刻的浇头?搜索一番,记得有那么两回。一次是正月在上海,大清早去玉佛寺,吃一碗香菇面。看起来碗里就那么几片香菇,汤面却有一种异样的香味。清末翰林院侍读学士薛宝辰一生茹素,他在《素食说略》中,总结蘑菇的妙用,认为蘑菇味在汤,素蔬中高汤也。用此汤做菜,“隽永无似”。玉佛寺的香菇面,大约是“菇汤”吊味出彩吧。另一回,是在大同吃手擀面。浇头是“素臊子”:细切的海带丝、黄花菜,切成细丝儿的油炸豆腐,店家自采的牙签儿大小的野蘑菇。稠稠的几大勺子浇头,盖在现出锅的手擀面上,再洒一撮儿香菜碎——还未上桌,先闻的野蘑菇香;吃面,黄花菜、海带丝、油豆腐……排着队闯进喉咙,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菜香、面香,还是豆腐香、蘑菇香。只觉得这个浇头,实实在在比肉还香。
勤行(厨师行当)里有一种技法叫“扒”,是指以一种成熟的食材,盖在另一种成熟的食材之上。这种“扒”法的肇始,不知道与浇头有没有关系。
最“素净”、最“便宜”的浇头,大约是苏州的阳春面罢。所谓阳春面,其实就是“光面”——面上只点缀一点点水葱葱花。可是,托起葱花儿的汤底,却是“轻料重功”的吊汤做法。“唱戏靠腔,吃面靠汤”,没有这个奥秘,白白一碗光面,又能有什么卖相!
左云白羊文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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